第三章看看你，看看月亮
云素平时不对父亲这么说话，会直接用你去称呼，他故意这么做的，想来想去就算它想做什么他也没什么办法，除了丢掉一条命也没什么可以做的，不如直接简单一些，毕竟活下来的话夜深了还是要睡觉的，所以他直接从言语中朝它抛出一个选择。
若你想演，便陪着你演。
它对这一家了解极深，自然轻易从这充满试探之意的话语中听出他的意图，它偏着头认真的看了云素好一会儿，令它感兴趣的是他的平静直接，记忆里他是个山里最胆小的人，每夜都胆小如鼠，每日都怕死的胆小练剑，若非它的某些施舍，他应该早就自己把自己折磨死了。
他不应该这般大胆才对，他的眼睛里就是一方黑夜，那不是强装的大胆，它发现自己好像对他有些误解，又有些不太明白。
看久了它好像有些陷在那双眼睛里，好像反过去被他看透了些什么，就不再去看他的眼睛，低下头转着圈在月光下看了自己变化的身子。
暴露的问题云素离开时它便在想了，到现在也没找到自己是哪里出的纰漏，哪里让他还没看到就识破了这副与云寻一模一样的身体。
找不到便也不找了，本就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，它慢慢的活动着两颊的肌肉，僵硬的张开嘴发出和云寻一模一样的声线说道：“天黑不久我就来了，你刚才出去做什么？”
它用同样的话语将选择抛了回来，不过云素没有感觉其中有任何的试探，有的仅仅随意。
就好比它知道自己偷偷出去过一般随意，云素看着它的眼睛，那双眼睛里没有父亲对他常常流露的愧疚，就算不用耳朵去听，他也能很轻易的分出它。
他虽然不惧，却也有些不安，不安在家里其他人身上，在看到它的情绪之后就不那么不安了，平静的说道：“刚刚怕家里出什么事，就带着一一出去了，这么晚了，家里可没人招待你，更没有好酒好肉，也没人认得你，可以陪你说说话解闷，这也没什么好景色可以看，你来这做什么？”
它看了眼云素手里在门口拎起的柴刀，又看了眼他袖里的小剑，知道他回来是打着什么心思，意味难明的笑笑说道：“这山里都把你当祸，你也把人都当祸，我没那么大的架子，没打算让人来招待，是你自己怕得睡不着，拎着把刀到处乱跑，被人看到只怕不用等冬祭那日，马上就给你拉去烧了，我本来只是悄悄来看看你们兄妹俩的。”
“这好歹是我的家，你这样来很无礼，至少应该敲敲门，但是你门也不敲，话也不说，谁知道你是好是坏？既然来了，要是真只是看看我也是可以看的。”云素不理睬它话语的轻蔑戏谑，依旧紧紧握住手心柴刀。
他转身从屋里桌下找到烛台，又用木炭点燃，然后将烛台从屋里抬出，好让它在烛光下看清自己，说道：“现在你看清楚了，看完了，你该走了。”
“哪里有你这样赶客人走的道理。”
它拿过烛台，仔细的看了院子四周，最后看着苏一一呆过的桑树说道：“现在我只看了你，而我说的是你俩，如此深夜，外头那么多豺狼虎豹，你把妹妹带去外面，就不担心她的安危？妹妹都这样了，你这做哥哥的，怎么还能算好？”
云素眉头微蹙，他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什么。家里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，他刚进屋时看过了，书架与柜子下的檀木琴也完好无损。
他忘记了还有东西是通过云寻的身份能靠近的，那就是苏一一和自己，自己就站在这里，那就只剩苏一一，只是它刚才知道苏一一出去了，它要只是看刚刚也看过了，那会是怎样的看？还是它只是在哄人？
云素还是想不明白。他看着它的脸，那张月下骇人的脸在烛光下变成了正常的肤色，还带着一些红润，倒像个人了，说道：“外头豺狼虎豹再多，总没有装模作样的鬼。”
它摇摇头说道：“遇到豺狼虎豹一定会被吃，遇到鬼不一定被吃，所以你还是要去找找的。”
云素把院门打开，说道：“你离开后，我会去找的。”
它上下扫视着云素，摇着头说道：“不找到她，我怎么能放心离开？我怕你找不到她，而且就凭你这副羸弱的样子，怕是连夜路都不敢走，走吧，我陪你去找找。”
听不出它话里是否蕴含着什么意味。望着它行走的身影，是一种再平常不过的步伐，云素觉得它不会发出那样与地面没有任何摩擦的点地脚步声。
直至它拿着烛台消失在小院里，云素才急忙跟上它的脚步。
事关苏一一，云素坚持要问出个所以然，问道：“你找她做什么？”
它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多说的意思，简单说道：“我刚刚说过了，看看罢了。”
云素继续问道：“只是看看？”
它说道：“我看看，你也看看。”
跟着它走出小院，云素不看旁处，刚要引导它某个朝不是苏一一的方向走去，它的声音又从背后响起。
“你走错了。”
云素转过身，看见它四处望望然后嗅着鼻子闻闻，最终体态僵硬的抬起手臂指指苏一一与云素分离的方向，说道：“她刚走的是这个方向。”
它将烛台还给他自顾自的走着。云素举高着烛台跟在它身后，带路的是它，哄它去别的路没有任何意义，它当真什么都知道，哪怕不是今夜的事它也知道，好像真就和父亲一样，是经常生活在一起的。
还有一些云素没看出但它特意做出的东西，它的每一步都是走在苏一一走过的路上。
一步不差。
烛光能照亮前方不短的山路，且在黑夜中尤其显眼。
它的话语中一直在展示它的无所不知，要么它是个骄傲嚣张至极的，要么它就是故意让自己这么觉得的。
之前的悄然逃走都是在它戏谑目光的注视下，它安安静静的停留在院里，是料定了自己会回来，甚至还有心情吹那些后脖颈的凉气来戏弄自己。
只希望苏一一不是特别笨，要是她还在那里等着，远远望见这抹烛光会做出反应。
云素一边想着一边缓步行走，突然发现自己听不到那种奇怪的脚尖点地声了，取而代之的是父亲平日里的脚步声。
再走了一段，他还是听出了其中细微的区别，不管路面平坦还是崎岖，它脚步都是一个模样。
很明显它模仿的并不熟练，哪怕明知云素已经看穿了它，它还是在努力回忆尽量将细致做到完美，像是个完美主义者。
云素看不透它的心思，他看见它突然停下脚步，望着前方崎岖的山路说道：“好了。”
眼前就是与苏一一分开的地点，它不差分毫的停在苏一一原先停留的地方。云素内心紧张的看着四周那些烛光到不了的阴暗地方，生怕苏一一从其中的某处跑出来。
他看着它沉默的看了四周很久，依然看不见苏一一的踪迹。要么她已经去了鸢神婆家的墙下，要么她远远察觉了烛光的含义，云素略感庆幸。
随后他就看到了它除了戏谑以外的另一种神情，它的眉头微微上扬，目光死死的盯着一处。
云素顺着它的目光看去，发现它落到了鸢山的最顶端与夜空相接的地方。很久之后它才低下头看向云素，说道：“你看，她果然不见了。”
“你不用慌，我会帮你找。”它拉过云素，抬起手指点向夜空中的某处，说道：“她好像在那里，夜里风大，你护着些火，往那个方向去，就能找到她了。”
云素有些不愿更不懂，索性直接明了的说道：“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，不想听你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它还说道：“没关系，我送你去。”
幽冷的话音落下，山里不知何处吹来一股夜风，这股夜风从山顶吹来，一路吹到山下，它越吹越大，最后从云素后背涌出，将他卷入风中。
被风裹着一路在林叶中穿梭。
等风停后，云素出现在了山里的某处。
他的衣衫在风中被搅得残破不堪，好在它并没有害他性命的样子，所以除了在风中的混乱与晕眩以外他并没有任何的不适。
但他根本直不起身子，双手颤抖的撑着树干半跪在地上剧烈呕吐着，像是要把五脏六腑一并吐出来。
苏一一迈着好奇的步子从他身后缓缓走来，背着手弯着腰看着那些恶心的事物，嫌弃的问他说道：“喝酒啦？还喝这么多？吐成这样。好像没什么酒味，这是喝的什么酒？你不会把柜上碗里的水喝了吧？”
很久之后，云素除了口水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来，他沉默的坐在地上，沉默的看着她。
苏一一蹲下来看着他，好奇的问道：“喝糊涂啦？”
抬头看看月亮，云素似乎还没有从这巨大的反差中缓过神来，他摇摇头问道：“这是哪里？”
苏一一看着四周昏暗的地势，告诉他说道：“不清楚，应该还在山里。”
云素问她说道：“你来这里做什么？”
苏一一指了指天空的月亮，惊叹的说道：“看月亮呀。我跟着月光走，一直走到这里，发现这里的月亮最圆最好看，比往日里的月亮还要明亮很多。”
她指着远处的幽暗说道：“那里更明亮。我刚刚就在那里看的。”
云素望向天空，天空里没有云朵。月还是那个月，他看过无数次月，感受过无数次月光，此刻头顶上的那轮与记忆里没有丝毫不同，哪里有什么明亮更明亮。
但是苏一一此刻的神情又不像是在哄人，云素说道：“它来找你的。”
苏一一疑惑的问道：“如此深夜，大家都在家里睡觉，谁闲着无事来找我？大概只有哥哥和我这样的疯子才会有家不回，有塌不睡。”
云素看着她的眼睛，重新说道：“刚刚家里那个东西，是来找你的。”
苏一一看向他后头月下灰白的山路，说道：“找我？那怎么没跟你一道来？真不该让你自己回去，瞧你就不像个好客的样子。真是个胆小鬼，既然它走了，那我们可以回家了吗？”
云素无奈说道：“你很荒唐。”
苏一一开心的笑道：“过奖。”
云素望着整座月色下的朦胧鸢山，听着那些夜风下的树叶哗哗声，说道：“我以前只觉得你厚颜无耻，现在才觉得你荒唐，和今夜的一切一样荒唐。就好像…我是被风吹过来的。”
苏一一没理睬那句厚颜无耻的形容，她看着他，绕着他摸着下巴沉思着，双眼异常炫丽的说道：“怪不得吐成这样，但是有没有什么伤，爹的那卷书上写过世上是有呼风唤雨的人物。我该和你一道回去的，那样我就能看到了，真是好可惜。”
云素站起身来，袖里用细绳绑着的小剑还在，手上的柴刀已经不知所踪，说道：“我也看过父亲的书，知道世上有些神奇的事物，但这仍旧很荒唐，这个事情的逻辑很荒唐。你莫名其妙的呆在树那里，它莫名其妙的来，莫名其妙的和我说了一堆话，然后又莫名其妙的走，又吹起那阵莫名其妙的风。”
苏一一好奇不已，问道：“那它说了什么呢？”
云素不知道怎么和她说那些云里雾里的对话，只好简洁的说道：“它说，要看看你我。”
苏一一提起素色裙摆在月色下翩翩起舞，理所应当的说道：“我确实生的美丽。有人…有鬼慕名而来也是很合理的。”
云素不想理会她的疯言疯语，看着四周的地势说道：“天快亮了，先下山，要是被人看到我在山里，肯定又少不了一番闲言碎语。”
他看着身上的衣衫，可不像个正常人的样子，说道：“现在还没下雪，好歹还能安分几天，要是被看到这副样子，这几天的安分也没了。”
